【石花】《石尧山的回信》
石中花水中月
阿玉:
对不起,这是一封迟到了六十年的回信。
在过去的六十年里,你一定很失望,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回信,你也一定会不停地追问,为什么我没有来。
她最后的愿望,不就是要见到我这个留胡子、戴头带、背上有疤痕的呆子吗?可我居然杳无音信。
事实上,我来了,阿玉,我真的来了。
只是我没有见你,因为我来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晚了。
收到你的信时,我整个人就像被燃尽的炭,生命由内到外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灰色,轻轻一碰,就会灰飞烟灭。
我来不及回信,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了门,骑在马上,也不知奔驰了多远,我才想起来自己连盘缠也没有带。
我不能回去取,京城离她,是那么远,而阎王爷离她,又那么近。
因此,我抢了钱,像个疯子一样抢了别人的五十两银子,夺路而逃。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可为了她,我顾不得那么多。
马倒下过几次,我也被摔得头晕眼花,迷迷瞪瞪地我又跃上马背,我没功夫去看马口边吐出的白沫,又疾驰而来。
一路上,我满脑子都是你的信,都是她。
你猜得没错,她就是花道常,关于我和她的事,我相信她已经跟你讲过许多,但在这儿我还是想再说说,我们之间的故事。
她说得对,我是狗鼻子。
这天底下,没人能看穿她的易容术,只有我能,因为我认得她的味道。
我抓过她,她抢过我的腰牌,还把我绑在青楼里,让我丢了大脸。
她说我是她的冤家,那她何尝又不是我的冤家?她说她输得不甘心,那一定是气话。像她这么聪明的人,一定知道,我们之间早就论不清输赢了。
她跟你讲了京城,讲了鬼街,你也知道,我为她挡过箭,她替我疗过伤,说真的,她当时下手可真狠呐,我现在想起来,后背还火辣辣地疼。
我事后寻思,才明白有时一个姑娘对你下手越狠,心里却把你看得越重。
我们俩相聚、离别、分分合合,也总有那么几次了,可我心里总不是真的着急,我能认出她,我能找到她,我不怕她变。
细想想,这辈子,我只有两次没认出她来。
第一次,是她变成了小乞丐,满身酸臭味,还骗去了我三枚铜钱。
为此,她可是得意了好久。拿着三枚铜钱,对我耀武扬威,好像那就是她了不起的战利品。
我问她,“怎么不花?还存着?三枚铜钱,还指望着发财呀?”
她笑了,说,“还不许我多骗几次吗?不过看你这穷酸样,我就算骗你一百次,也发不了财。”
我嘴硬,装作满不在乎,“大爷我岂会再上你的当!”
我心里却想,骗吧,只要是你,骗一百次、一千次、一万次,我也心甘情愿地上当。
可我没想到,她真的骗了我。
她一定没告诉你,在鬼街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,这些和“天书”有关的隐秘,关系重大,未免将你牵连在内,我亦不便多言。
我只能告诉你,她受了内伤,很严重。
她的师父是医圣萧琼,医术独步天下、冠绝江湖。有萧琼亲自为她治伤,我心里才踏实许多,萧琼吩咐我外出寻药。
等我回来,她的伤,居然已经好了。
她说,她想去西子湖畔,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同去。
我见她伤势已好,大为欢喜,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。
第二天,我陪她一同去渡口,为萧琼送行。
萧琼走时,一言不发,只怔怔望着我,她也郁郁寡欢,愁眉不展。
我初时只当是师徒二人分别在即,依依不舍。送走萧琼后,我才发觉不对,虽然她就站在我身侧,可我却觉得心里空空的,我觉得那并不是她。
我再回头去看,江上白帆,萧琼那一叶扁舟,已在天水一色的彼端,化成一个小白点了。
我忽然明白了什么,不管不顾地扎进江水里,向前游去。
我知道她骗了我。萧琼是她师父,也精通易容术,所以,她变成了萧琼,萧琼变成了她。
他们必定连衣衫也交换了,改变了气味,才骗过了我。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,我只知道她要离开我。
我拼了命地追,但舟已远去。
寒冷的江水呛进我的口鼻里,我如坠冰窟,浑身上下每一块关节,都凝成冰柱,刺得我骨头缝里都发疼。
我游不动了,手脚拖着身体不住往下沉,像一片落在深井中的残叶,在周围无尽的黑暗中,望着她,如同望着将被阴云遮蔽的月光。
我昏了过去。
醒来的时候,萧琼对我说,“终究骗不过你。”
我这才知道,她的伤已药石无灵,激动之下,我打了萧琼一拳,骂他骗人。
冲出门去,我四顾茫茫,浑然不知该去何处寻她,只得也雇船顺江而下,可惜一无所获。
被冰水泡过,我的病没好利索,发起烧来,好像全身的血都沸腾了,要从天灵盖里一股儿地喷出去。
但我一直在找她,我四处打听,只盼重逢。
这时,我才发现,我和她之间所牵连着的那根丝线,一直攥在她手中。
她拉着我,我的一举一动,都被她所牵动。
现如今,她一松手,线断了,我成了行尸走肉。
阿玉,如果你那时见到我,我敢保证,不管你多少次地画过我,你都绝认不出我来。我瘦、脏,胡子长了也顾不得剪,连头巾也早不知道丢去了哪里。
后来,和我从小长大的朋友,薛混,再看到我的时候,都说要不是有胡子,我就像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。
我去了很多地方,都没找到她。
直到后来,我辗转收到你的信,才知道原来她躲在这里。
我来了。三天三夜、不眠不休,骑倒了四匹马,可等着我的是城郊一冢新坟。
我知道,那就是她。
我也见到了你,在她坟前哭得很伤心,她临走能有你这个朋友,也算上天待她不薄。请你原谅我,没能现身见你。
我害怕你会怪我,没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。其实,是我不能原谅自己。
此后,我常来看她,都是夜里,我特意避开了你。
人人都说,晚上祭拜,是容易遇鬼的。我过去胆子小,听见鬼这个字,都免不得要发虚。
现在,我却总希望能遇见她。
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看见她的墓,我没哭。因为,我并不相信,她会躺在那黄土包里,那不是她。
到现在,六十年过去了,我也总觉得她就在我身边,没有离开过。
六十年来,我去了很多地方,鬼街虽毁了,京城还在,总有许多我们一起走过的路,她送我的簪子,我放在怀里,片刻不离身。有时累了,我坐在茶楼酒肆里,也免不了吩咐店家多摆一双碗筷。
有时想她想出了神,有时又觉得她就在身边,免不得喃喃自语起来,倒吓坏了几个店伙。
我逼自己笑。
因为她也爱笑。她从小没了家,和师父相依为命,四处飘零,可我从没见过她怨天尤人、自伤自怜。
她离开我,不就是怕我哭吗?
好!我不哭,我笑,只要她喜欢,我就笑。
可她这一走,我一想她,就想了六十年。阿玉,你知道吗?我爱她。
现如今,我已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了,我能来看她的日子也不多了,用老话说,我已到了能闻见棺材里木头香的年纪。
那有些话,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了。
年轻时,我浑浑噩噩,心里总惦记着她,可是分不清轻重,也不敢贸然地说什么,生怕唐突冒昧,惹得她不高兴。
现在,我可是敢说,我爱她。
阿玉,不怕你笑话,也不怕你怪我,你家里那副画——她的画像,是我偷走的。你一直错怪了你的儿子。
我带在身边常看。你画得真好,那就是她。不管她多少次改变容颜,也不论她变成什么样,我知道那就是她。
过去,我不敢多看,我怕自己忍不住哭。
这几年,我反倒看不够。看了你的画,我总能在梦里见到她,她好像从画里走出来,对我招招手,轻轻带起一阵独有的脂粉香,说,“石尧山,你这个狗鼻子,怎么不来找我?找不到吧?你输了。”
在梦里,她一点没变,还是那么美。
咱们可都老了。写这封回信,我都花了三天的功夫,我忍不住去擦那对迎风流泪的老眼。
我倒是听说你现如今已四世同堂了。真好,我若和她在一块,恐怕也至少是当爷爷的人了。
时间过得真快。
我一阖眼,就仿佛能看见她,站在我面前。我猜,她是等着急了,催我快去找她。
她说得对,这世界上最难以弥合的,从不是生死,而是思念。我找她,找了六十年,如今才觉得她离我不那么远了。
关于鬼神,我不知该不该信,但对她,我希望有来生。
所以,阿玉,我回信给你,是想在此提出一个请求:假如某天,有人抬着棺材来找你,告诉你里面躺着一个叫石尧山的老头,我希望你不必惊慌,也不要害怕。
请你务必将我与她合葬,我们已分别了六十年,我只愿与她长相厮守、长眠于地下,黄泉碧落、无怨无悔。
她说,一冢孤坟、两张画像、三柱清香,足够。
而我,有她,足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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