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石花】《给石校尉的陌生来信》
石尧山道花常开。
石校尉:
收到这封信,你一定很奇怪,因为你根本不认识我——事实上,我也不认识你。
可我听到你的名字,已至少有成百上千次,而且出自同一个人的口中。
第一次听见“石尧山”三个字时,我正在磨墨,她挑起珠帘,露出半张柔媚的脸,人未进门声已到了,她问,“你会画画?”
我不认识她,但我知道她是刚搬来隔壁的住家,你只要见过她一次,就不会再忘记她。
她穿着紫色衣裙,略施粉黛,长发轻绾,立在风中,好似一朵迎风展叶、默默送香的芙蓉。眼中仿佛蕴藏着晶莹的露水,顾盼生情。
抬头看她一眼,我虽是女儿家,也不禁羞怯起来,只低声答是。
她说,帮我画个人吧。
于是,我从她口中听到了你的名字,也得知了你的样貌。不管你信不信,我现在闭上眼,就好像能看见你站在我面前。
这一切都是因为她,总将你的样貌,描绘得太细致。
我知道你留着胡子,戴着发带,甚至知道你肩背的左侧,必然有一道伤疤,她说当初是她亲自为你涂的药,疼得你直骂人。
我曾经暗想,她一定见过你很多次,你们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,不然她不可能将你的眉眼、口鼻、服饰,乃至身上的疤痕,都记得如此清楚。
可惜,我的画总不能让她满意。
画完了,她总把钱搁在案头,却轻叹一声,拂袖而去。第二天,她又来,又让我画,又说起你。
我本不愿再画,又不知如何拒绝,倒因此从她口中听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。
她说你是巡城校尉,又说你曾抓住过大名鼎鼎的盗贼千面狐花道常,还说你们都阴差阳错地被卷进一个叫鬼街的地方,大案没破几件,麻烦事却遇见不少……
她有时会一直说下去,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听,大多数时候,我也不会打断她,因为她边说边笑,没人能拒绝那笑容。
从我初见她时,她就总笑,但那与其说是笑,倒不如说是伪装与保护,就为这个,我总觉得她虽然美,却像戴着面具,不那么真实。
但说起你,她的笑是真心实意的,苍白的面容上会浮起两团酡红,好似融于春水的桃花。
只是有时,说几句,她就不说了,独自一人坐在桌前,捧着茶杯,我特意追问,她也不理睬。
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杯中水,看着水中影,却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,看着已隔山海的前尘往事。
后来,为她画画的事,被父亲知道了。
父亲大发雷霆,差点把我的笔墨纸砚全扔了。父亲说,她是来路不明的怪女人,不许我与她来往。
我怨父亲小题大做。
父亲却说,咱们这小山村哪家哪户不是知根知底的,但这姑娘来这么久了,你可知道她姓甚名谁?可知道她有什么亲眷?可见有旁人来与她走动过?她一不做工、二不种田,那钱从哪儿来?
就这么一想,我也忽然慌乱起来,我和她朝夕相对,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。
至此,我也不得不怀疑,父亲说的话,是有几分道理的。
那一夜,我失了眠。关于她,我所知道的全部,都和你有关。她讲京城、讲鬼街、讲你和花道常的故事。
她讲得零零散散,故事拼凑起来也支离破碎,那些残碎的语句里,是不是有她的过往,我不得而知。
那时,我只是惆怅该如何面对她。
她却再没来找过我。我暗暗猜测,是不是前一日父亲的训斥太大声,叫她听了去。
就这样,又过了十几日,我没同她说过话,只是每天傍晚,都能看见她,站在家门口的榕树边,望着北方,若有所思。
炎炎夏日已至,入了夜,蝉鸣不断,晚风都缠着湿热。
我热得睡不着,便贪凉,想去溪边浣洗一番。在溪水边,我再一次见到了她,夜是黑的,唯有她和月光是亮的。
清风拂来,长发飘散,将面目遮去大半,人清减多了。
她见我来了,笑道,“阿玉,帮我再画一副画吧。”
我说,“画谁?石尧山?”
她摇摇头,“不,是画我。”
我迟疑片刻,还是答应了,只又嘱咐道,“可以是可以,但须等我爹不在的时候,才能来。”
我说,爹爹不喜欢我作画。
她却轻轻一笑,是不喜欢你给我作画吧?
我一下羞红了脸,她又说,“放心吧,我要真想来找你,那就谁都发现不了。只要我愿意,就算皇宫大内,我也如入无人之境。”
她停一下,苦笑一声,又缓缓道,“除了他……那个狗鼻子,再没人能发现我。”
我问她,“你究竟是谁?叫什么名字呢?”
她却又不回答了。事后回想起来,那天她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,她说一个人的身份、姓名、面容都可以随时改变。
我不禁纳闷,面容怎么变?人不是只有一张脸皮吗?恍惚间,我想起来,她告诉我千面狐花道常就是个易容高手,能随心所欲地变换容颜。
于是,我问她,“既然什么都可以变,什么都不重要,那你为什么还让我为你画像呢?”
她说,“正因为人生太易变,我才想留下一些回忆。”
明知留不住,而非要留。她问我,觉不觉得她傻?
我说不上来,她对我而言,就如同一道不可破解的谜题,和她在一起,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。
她见我不回答,沉默片刻,忽道,“你爹爹说得对,我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我说,我相信她是有苦衷的,说不定就是为了躲避什么仇家,才来了此处。
她笑了,“躲是躲,却不是仇家,而是冤家。”
那夜过后,她偷偷找我,我画了她。
平心而论,我画得并不好,她的神韵风采,我画得十不存一。这次,她却不挑剔,喃喃自语道,“也不知道那呆子,还能不能想起我的模样。”
此后,连着三天,我再没见到她,榕树下也没有她的身影,我放心不下,悄悄去看她。
这才发现,她已病得很重了,双目深陷在眼窝里,眸光雾腾腾的,像笼着轻纱的残烛。
我要带她去看病,她摆摆手,说不用了,又问我什么时辰了。
一听说傍晚将至,她立刻支撑着坐起来,硬要让我扶她出去。我拧不过她,只好听从。
她又站在榕树下,望着北方。
我问她,在看什么?
她说,那是京城的方向。
我说,那你在想什么?
她说,想家,想他。
我问,那你怎么不回家?
她说,早没了,回不去了。
我又问,那他呢?是谁?是不是石尧山?
她没说是不是,只说他是个呆子。
我扶着她,她浑身颤得厉害,我几次三番劝她尽快回屋,她却不答应,只把一身轻薄的纱衣,揽得更紧了些。
忽地,有几滴滚烫的水珠,落在我手上,我才发现,她竟然哭了。
她说她很后悔,她不该来这里。
她原本以为,自己受了重伤,命不久矣,就该走,再也不见你,见不到面,就不会伤心。
事已至此,我多多少少都猜得到,她恐怕就是千面狐花道常,而她口中的“呆子”,指的就是你。
她说,她如今才明白,哪怕死亡的黑暗即将吞没她,她也希望再见你一面。
她曾以为,人世间最难以跨越的,就是生和死的界限,她太害怕面对,才不告而别,离开了你。
只是没想到,原来人生最以难消磨的,不是生死,而是思念。
可惜,来不及了。
她说,她曾经一直在躲你,而你的鼻子又是那么的灵,不管她怎么躲藏,你们之间总好像牵起一根无形的丝线。
你只要顺着这根线,就能抓住她。
那时她就想,她不能认输,总有一天,她要躲到一个再不会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去,偷偷看你跺着脚干着急。
现在她赢了,但赢的滋味,偏偏比输还要痛苦百千倍!
你找不到她,而她却再没力气来找你。
她说,“阿玉,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。再给我画一个他。”
我画好后,大哭一场。
因为这次我画的你,和之前相比,也实在没高明到哪里去,我担心自己难免令她伤心失望。
出乎意料之外,这次她很满意。
她不住地笑,手指摩挲在画像上,喃喃道,这就是他,就是他……
我却发现,她眼神空空的,手指几次落在了空白的地方。
——原来,她看不见了。
伤病,就好像吃人的魔鬼,一点点从内蚕食着她,几乎将她的精气神全吃空了。
我四处寻医问药、求神问卜,她仍不见好转,我为此哭了许多次。
她却安慰我,说,阿玉你不必哭,我若死了,一冢孤坟、两张画像、三柱清香,足够。
我夜不能寐,思之再三,终于下定决心,给你去信一封。
我不认识你,也谈不上真的认识她。
假如她真是花道常,我甚至不知道,她展露在我面前的,是不是真实的她。
但我知道,你就是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,是她最难以忘怀的人。
我不知道,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,也不知道我凭借记忆,所填写的地址是否正确,京城那么大,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石尧山呢?
可我坚信,只要你收到信,就一定会来。
不管这世上,有几个石尧山,你对她而言,是唯一的那一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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